何鲜：当一个设计师决定叫停

今年夏天，设计师何鲜在湖南路上的办公室租约到期，她决定给自己的工作室暂且画上一个休止符号。说起来像是一个任性的决定，在Studio Monana 的上升期，将一切都暂且搁置，但一切似乎也都有迹可循。

Studio Monana 是一间年轻的工作室，成立于2020 年年初。在这三年时间里，Studio Monana 完成了第一件羊毛毡研究项目作品“房间里的小羊”（The sheep in the room），并且拍摄了一段2分钟时长的纪录片；在这之后她发起了研究型项目“老铁设计公司”，观察并学习快手、抖音上的老铁们的手工艺视频，并反哺到自己的设计之中，变成皮影灯、藤的书架、簪的钟……

她的才华很快得到了：分别参与了2020年与2023年由《卷宗》（Wallpaper）发起的“Co-Made 可美了”项目；参与设计师蔡烈超策划的“设计东西”，设计上海2023年中的融设计图书馆“编织设计展”，来自客户的委托更是源源不断……

Studio Monana 的开始源自迷茫，当时的何鲜正从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辞职，对于不断被推翻、重新设计的过程感到怀疑；Studio Monana 的暂停也有迷茫的成分，有着“究竟要做什么样的设计”的疑惑，同时也有“不管怎么样也要做设计”的坚持。

在永嘉路上，与何鲜的采访进行了将近两个钟头。再次回头看这三年的实践，何鲜会有些许遗憾的是，没有把那些纠结、疑惑的，不那么光鲜的部分也如实地记录下来。设计无法再停留在漂亮地装裱这个时代。另一个令人感到刺痛的事实是，关心设计的人的确越来越少了，那么，设计的价值究竟是什么？

最近何鲜参加了一场一席的分享，她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出了演讲中的一部分，也可以看作 Studio Monana对于这个问题的一种回答：

“如果说，世界存在于人于人之间。那么，走向更多的人，也许就能开拓更广阔的世界。我们将继续进行这两个设计公司的实践，也将花招百出地、真心实意地邀请更多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公司里: 一起创造一些长久的、公共的、温柔的、快乐的、我所相信的，可以真正被称为‘价值’的东西吧。”

以下为设计上海与何鲜的对话：

我刚刚退租了Studio Monana的办公室，主要的契机是因为房子到期了，包括我的几个员工计划要留学深造，而我也刚刚经历了人生的转折。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，我一直觉得“老铁设计公司”的研究并不扎实，对我而言这是一次重新研究和反思的机会。

我在想，是否我一直都在逃避“老铁设计公司”这个项目——这是一个基于短视频平台而做的调研，但其实我从来没有输出过短视频相关的内容；我是否有好好地面对“媒介”？是否一直以来认同的是设计是更高级的媒介，而短视频就是低级的？

我觉得这样子很糟糕。

那天我和我们一直合作的一个大哥在路边聊天的时候，我们简单聊了聊他的人生：他为什么会在这里？这个镇子是怎么回事？帮我们做玻璃的那两个人他们来自哪里？多大岁数？……其实以前我们也是这么聊天的，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这有什么价值，我只觉得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。

可能是因为我长大了，而我的人生现在也有了一些缺憾，让我对别人的生命更感兴趣了，愿意和别人聊聊天，关心他们在干什么，也更松弛了。所以，比起继续经营一个严肃、商务的设计公司，我更愿意给自己放个小假，重新做一做研究型项目。如果大家愿意看视频，那我就好好拥抱视频这个媒介。

接下来会去到哪里？

第一站先去景德镇，采访跟我们一起做瓷砖的大哥，但其实我没有那么多的工艺上的愿景，这好像已经不是我更关心的主题。我对设计的兴趣突然消退了很多，因为设计最后是要落实到人的，整个生产环境不是一天就生长出来的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。

大家都应该接受整个市场在随着人的幸福感大幅地波动，我们所做的这些设计，这些小情小调的设计，一杯咖啡也好，一个花瓶也好，一张椅子也好，它是会轰然倒塌的。

疫情之后，在群体幸福感降低了的时候，一切（设计）都不成立了，我觉得很无力，包括很多事情我都觉得没有那么感兴趣了：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工艺？为什么这个节点是这样的？我感兴趣的是：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？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？你选择在这里做生产的原因是什么？

当然了，如果接下来有新的感受的话，我还是会愿意做设计的，但不再强行去做了，我们输出了一些东西，需要让它们自己成长一段时间。

这似乎回到了那个问题，为什么还要做一个新的设计？

从我的角度来说，我肯定自己对设计还是有着极大的热忱的，可能正因为更加热忱，所以就更加审慎，我很害怕会做出无力的、不好的东西。我不觉得我更“厉害”了。去年我到了一个瓶颈期，各种类型的客户都感受一遍了，能让我觉得特别兴奋的东西少了一些，但我大概知道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很好，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很糟。

于是我就在想，如果把很糟的部分全部删掉的话，Studio Monana还在吗？我们还会有新的工作吗？事实上还是有的，但变少了，但是也没事。只是我在思考我们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。

其实这也关乎于你怎么样去看待自己的设计师身份。

最近在看存在主义的哲学，我原本觉得它是很消极的，但实际并不。总体而言，可以创造出某些东西的人，在人类社会里都是很幸运的，你可以凭空地在你的生命中做出点什么来，然后它有一定可能性是永恒的。对我来说，做设计就像做妈妈一样，我觉得这件事情非常了不起。

昨天去看 PSA 的展览还挺受震撼，我和 Charlotte Perriand 有一点一样：“设计师”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并非第一位，作为一个女性存在的属性才是，我身上婆婆妈妈的部分要远超于我想要创造东西的部分——我会担心很多事情，也会很多事情。

大概到Studio Monana第二年的时候，我开始跟大家突然说到 Studio Monana的最大的特色。缘起是我们的一个开设计公司的朋友，他有一天很自信地跟我说到：“我们公司的特色是有价值的，很洁净，很干净，很精准，然后很克制的东西。”

然后我就在想Studio Monana的核心价值是什么？我的结论是“Caring”（关心）。我们办公室一群女生都是那种眼里有活的，什么东西掉到地上，三个人都会追着去捡的那种工作氛围。就是这样一群婆婆妈妈的人，大家都很在乎对方的感受，甚至吃饭的时候有人夹菜，剩余的人就不敢伸筷子。

很关心世界的人也可以做出精湛的设计，优雅只是一种风格，而某种风格，其实也只是一个落脚点。

对你而言，现在做一件设计的动机会是什么？

我原本觉得设计师的功能是把东西创造出来，但后来又觉得不只是这样。你创作的动机究竟是什么？如果你只是想要控制（其实我观察下来很多设计师的愿望都是控制），对我而言，这不是一个很长久的事儿，我觉得试图控制就会容易失控，无论是想要控制或者想要赚钱，好像都不是那么持久的事儿。

我确实不是为了赚钱而做设计的人，我就是想为了做设计而做设计。

在实际的设计工作中，我很想大声地说一句：设计师也没有那么厉害，并没有掌控全局，我们做设计服务就是要面对失控，就是要问清楚别人是怎么想的，而不是将某种意志强加给别人或怎么样。

这个设计有必要出现吗？它的目的是什么？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，最后这个产品是不是能做到让我觉得是满意的，或者说对这个世界无害的，从这个标准去判断下一个工作值不值得接。

你一直很喜欢在设计中介入不同的对象，这种“民主性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？

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挺贼的，带着工作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实践，也没有那么完整的思维的体系。

但“老铁设计公司”、“实习生的杯子”就是为了调研工艺，更像是一种顺势而为。我们可以筛选、用最简单、低成本的方式，给实习生一些参与感。

后来慢慢地补充自己的思路，才发现我们在做的事情更多是一种参与性设计，或者说带着思辨性的民主设计。而且因为性格的原因，在实际这些操作的过程中就已经会下意识地进行民主的行为了。

我今年开始敢跟老铁们吵架了。

以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比对方“高”的位置，所以我不跟你吵架，我们是好好沟通的，其实这是一种傲慢。现在我会觉得你不讲理的时，我也要跟你吵架——我们是平等的，所以我可以得罪你，我也可以表达。

我觉得Studio Monana和我都在进行迭代，那就是民主的世界里也是可以有吵架的，我以前很忌讳吵架，但是我现在觉得如果激烈的沟通是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流方式的话，let's do it。所以，你提到的民主性并不是一个思维导向的事。

但总体而言，我觉得思维性的课题是更值得被探讨的，很快大家就会厌倦对设计当中结构、材料、工艺的泛滥式地吹捧和，最终对于设计的诉求还是会落到实际的感受上。

有一些事情叫停了，会让你感到担心吗？

担心的，从理性上思考Studio Monana已经积累了足够的案例，不需要以线下的形式存在，但是搬家的时候我还是情绪化了，感觉人生在退行。但反过来想，也不能要求一直往前走，退一步也可以。不过，人还是要做点什么，所以我想拍纪录片。

重要的是，创作的能力和源泉一直掌握在我的手里，那么我就能掌握自由和能动性。我会持续地培养这个能力，继续思考，慢慢找。但找不到也没事，会让我觉得有安全感的方式就是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，或许，行动的过程就是意义本身。